医学人文 | 精神科医生,请不要比病人更努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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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几天,我的一位病人一直在骚扰工作人员和其他病人,或者可怜地躲在门口,恶狠狠地瞪着路人。
我们建议她门诊治疗,参加日间干预项目。她强烈拒绝,并且对我们极尽侮辱。她指责我们不好好治她,还嘲笑我们的努力。她还想知道,自己为什么这么孤独。
“我的孩子们都不认我了。其他人也是。没理由。”
为了让她更有自知力,我也直言不讳了:“我认识的绝大多数成年子女都不会无缘无故地跟母亲断绝关系。”
听到这句话,她默默地开始窘迫起来:“嗯。我老了。过去的事没法改变了。”
第二位病人也表达了同样的怨念:“我的孩子都不管我。我只能靠自己了。”
“关系怎么就破裂了?”最开始,他声称自己不知道。后来他终于承认:“我对不起他们的母亲……我把他们扔下了。”
第三位病人就不一样了,直到现在也拒绝承认喝酒造成的伤害,即便他的生活已经崩溃了:“你要知道,我的工作很重要,我这个人也很重要。”我们建议他住院做康复,他又说:“我不喜欢让别人告诉我做什么。”
他住院之前没几天,他的爱人刚提出了离婚。“我不恨他,”他的爱人抽泣着说,“我就是再也受不了了!”
“你还准备再吃多少亏啊!”我差点儿说出口。
个人选择非常重要
医生不愿意承认,我们不太喜欢某些病人。就算你忽视反移情,这种感觉仍然是真实存在的。试图以善意但错误的同理心回避它,会削弱病人自身行为对精神健康转归的重要性。
反移情也是人格异常的重要诊断线索之一。“你作为医生对他的反应,可能就是他生活中每个人对他的感觉。”一名上级医生曾经这么跟我说。它解释了那位病人为什么会被孤立,以及他的健康状况为什么会一落千丈。
这个事有些难办。说个人选择会显著影响精神健康转归,会显得我在责怪某些病人。人格障碍,尤其是 B 组人格障碍,已经被严重污名化了,而我还在火上浇油。
我不是在故意挑事。然而毋庸置疑的是,人格异常会让人际关系变得紧张,甚至破裂。讨论心理健康时,我们需要大大方方地承认这一点。人格异常甚至都不需要达到人格障碍的诊断标准;换句话说,一个人哪怕只是经常参与有害的行为,人生就有可能以孤独收场。对于治疗关系中的每个人而言,这是一个艰难但很有必要的信息,因为它对医生能做的事情施加了限制。
背景很重要。很多人展现出的其实是创伤的表现,或者哀伤的表现,或者其他艰难情境下的复杂反应。然而,生活境遇就算可以解释一些精神病理学现象,但并不能免除任何人对自己行为应负的责任。例如,童年时期遭受家庭暴力固然是日后实施家庭暴力的危险因素之一,但这并不是长大后虐待亲密伴侣的借口。
我们不会只用药物去改善适应不良的行为,上强度的心理治疗才是最主要的。抑郁、焦虑或精神病性症状有药可治,言语上的残酷无情、自私或操纵他人无药可治。如果病人自己无法深入了解他们的适应不良行为,治疗将会无效,我们也将会陷入僵局。
文章开头的三位病人都是因为抑郁和社会孤立恶化而入院的,三个人都多少有些自杀的念头。探究他们的“病史”,很显然,他们一意孤行地炸毁了自己人生中的每一段亲密关系,拒绝反省直至为时已晚,现在正在品味相应的社会后果。一句话,没人想跟他们在一起;再一句话,这种“病”无药可治。
金钱买不到情感连结
2023 年,美国公共卫生局局长 Vivek Murthy 发表了一项将孤独视为公共卫生流行病的声明:“孤独和社会孤立分别使过早死亡的风险增加了 26% 和 29%。孤独对老年人造成了沉重的经济负担,导致 67 亿美元的医疗保险超额支出,主要用于疗养院和医院安置。孤独的负担在大学期间达到顶峰,对年轻人的影响尤为严重,尤其是男性。”
临床也需要认识到这一公共卫生问题的严重性。对我们而言,了解我们自身能力的局限性同样重要。我们可以为“正常”的孤独人士努力提供全盘资源,但如果病人的众叛亲离几乎是自己的适应不良行为一手造成的,什么资源也没用。
我的一位病人,某著名律师,肤色已经接近荧光笔的黄色,急需肝脏移植。他每天都在吹嘘他谈下来的“40 亿美元的交易”,以及其他职业上的成功。但我注意到,一个来医院看他的人也没有。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真正的情感连结。
行动是行动,感受是感受
我带教的医学生经常同理心泛滥,很多人一旦发现自己对不讨人喜欢的病人感到愤怒、迷茫和沮丧,就会觉得自己失败了。这种感觉我非常熟悉。
这个时候,我就会拿出一位上级医生曾经给我的建议:“不要比病人更努力。你根本就做不到——100%会累死你。”
尽管我希望看到我的病人过得好,但我必须学习的最艰难的一课,就是我能为他们做的事情是很有限的,尤其是当他们自己的行为,在没有系统性的障碍或社会心理因素的情况下,摧毁了他们自己的幸福。我必须学会将照护(caring)的概念分解为一种行动和一种感觉:
照护,在行动层面上,意味着为每一位患者提供公平的、高质量的医疗及护理,尽我之所能。这是每一位患者所应得的。
然而对我来说,照护,在感受层面上,意味着喜欢患者,并将我的情绪与患者的转归联系起来。从长远来看,它对每一位患者都不健康或不现实,也是让你自己生无可恋的好方法。
如果我做了什么,或者没做什么,是病人状态不佳的原因,这是我的问题。但是,如果我的团队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,但患者自己的选择还是损害了他们的精神健康,我不能承担这种责任。任何其他医生也不应该承担这种责任。
我们对自己有很高的期许,大多数像我这样没什么经验的医生一开始都是理想主义者。患者情况一旦不太好,我们中的很多人都会感觉自己有责任。这是一种很自然的反应。然而,我们不是神,我们无法解决所有的问题。归根结底,尽管这话可能不太好听:精神科治疗能否成功,至少有一些责任在患者自己。
作者:Chloe Nazra Lee, MD, MPH. 美国罗切斯特大学医学中心精神科住院医师
信源:Dear Doctor: You Can't Fix Everyone — Navigating the therapeutic relationship with unlikeable patients. MedPage Today. June 29, 2025. https://www.medpagetoday.com/opinion/second-opinions/116290